叶清河《衣人》【中篇小说专号】
精彩导读
《衣人》讲了一个魔幻故事:许单一觉醒来,发现自己的衣服变成了衣人,可以替自己去上班。许单厌倦了烦琐的工作和应酬,因此接受了衣人作为自己的替代品。但他还是慢慢感到恐惧。后来,他剪烂了家里所有的衣服,却在穿衣下楼买东西的时候,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一个衣人。正如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在冷漠的社会中变成了甲壳虫,叶清河笔下的许单在现代城市琐碎庸常的日常中变成了衣人。《衣人》尖锐地彰显了现代人在日常无意义事物中的精神损耗。衣人本质上是人的复制品,它不是人,只是一个皮囊,但恰恰是这个皮囊,替代人完成了日常的工作。在我看来,这篇小说呈现了一种诡异的现代悖论:我们厌倦了我们生存于其间的人人佩戴面具的庸常现实,但可笑的是,我们自己也是佩戴着面具的那一个。《衣人》深刻地刻画了现代人的精神虚无,现代城市的一切看上去坚固而美好的东西,都在许单的对生存和自我的双重怀疑中坍塌了。
——许泽平
这篇小说,周篇弥漫着荒诞感、变异感,它是一个白领在城市里的工作、生活状态,是他的奋斗、挣扎,也是他的梦想,他的呓语。这个小人物,他对家庭肩负重担,对女友怀有责任,对老板抱着忠诚,对自己潜藏渴望,因此,他小心翼翼,希望能够安妥好各个版块,却又在现实的渐行渐远里,不得不面对着各个版块的撕扯,感到自己的分裂。
“衣人”是一个隐喻。我个人的构想,衣人并不只是说衣服变成了人,也是说我们每个人,都可能是一个衣人。小说最后,许单穿上了衣人变回的衣服,就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衣人。那么,到底是衣服变成了人?还是人变成了衣服呢?
——叶清河
作者简介:叶清河,1980年生,广东清远人。曾从事教学、企业内刊编辑等工作。作品发表于《作品》《广州文艺》等刊。曾获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奖。有小说被选刊选载。现为某电视台记者。
一
许单睁开眼,看见的是晓君。
许单说,几点?
晓君说,七点了,喊你几回了。
许单几乎弹起来,往常这个时候,就该出门了,可是刚起了半个身,身体却重成了石板,又掉回了床上。
晓君在衣柜里取出了一条裙子,是格子灰地齐膝连衣裙,贴身比画着,这件好看吗?许单皱着眉头,晓君嗔怨说,我问你穿这裙子好看吗?许单到底挤出了话,挺好的……晓君瞪他一眼,把裙子挂回了衣柜,你就知道敷衍我,另外拿出一条深绿色的长裙,下摆开得比较大,有韩服的那种味道。许单的目光绕过晓君的身体,衣柜里挂了一排的衣服,挨挨挤挤地贴在一起,像攀着衣架,吊在了半空中。
身体里的热,流动得更快了,沿头脑四肢形成了一个回路。许单强撑着眼皮,说我发烧了。
晓君俯到床边,摸着许单的额头,是有点烫。
许单还想说什么,晓君已经站了起来,最终换上了一条碎花裙子,搭上一件米色圆领束身衫,再在脖子上扎一条淡紫色的丝巾。我要迟到了,药箱里有退热散,记得吃两包,晓君踩着高跟鞋,传回话来。走出门时,许单看见她轻盈如飘,就好像衣服里并没有人。
屋子里静了下来,许单昏沉着,又感到颏下、腋窝不断冒汗,只是无力去擦。
今天上午十点,单位要开月会,经营部照例要分析上个月的运营数据,制定这个月的销售对策,发展部要报告新营业网点的招投标工作,安全部也要汇报安全生产大检查的情况。这次月会,还要求所有站场的正副站长、安全员参会,老板陈丁红将在会上做讲话。作为陈丁红的秘书,许单是要提前到场跟进会务的。
挣扎着又要爬起来,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。许单说,你还没走吗?
那人说,马上就走了。
却不是晓君的声音,许单双眼迷蒙着,甚至不是一个人,像是一套衣服。许单惊恐起来,你是谁?
那声音轻轻地笑了笑,你问我是谁?我是一个衣人。
衣人?看他身上,穿的是公司的制服,灰色的西裤、蓝色的衬衣。只是,他脸色有些苍白,皮肤略显透明,站在那里,有些轻飘飘的,如飘立在地。细看那面容,又好像是熟识的,不错,在照镜子时看见过,在自己的照片里也看见过,竟是自己的模样?他怎么就跟自己长得那么像呢?
那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,这么说吧,我首先是一套衣服,然后才长成了衣人。我在你身上穿得久了,沾染了你本身的能量,因此获得独立活动的能力,长成了你的复制体。
许单听过鬼故事、看过鬼电影,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怪物算什么。好吧,只能称他为衣人了。他声音颤抖着,你想怎么样?那衣人又笑笑,你今天发烧了,我替你去上班吧。替我上班?许单有些呆了,想想倒是不错呢。可是,说到底这只是一个衣人,衣人又怎么可以代替一个人呢?
然而,那衣人不再理会,径直走出房间,然后,许单就听到厅里的那扇门以及他自己心中的那扇门,刚打开又“哐当”一声关上了。
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,许单看了看,四面墙里空荡荡的,光线透进屋里,铺在了墙壁上,蒙着一轮轮淡淡的光斑。那细碎的光斑里,有一圈圈的迷离,一圈圈的幻影。刚才发生的事,似乎一下就抹去了,那只是一场幻觉吧?
二
许单还是爬起了床,打开冰箱,找了两个鸡蛋,做了个卧蛋面。吃过了,又喝了退热散,感觉好些了。
该去上班了,可是,手机不见了、车钥匙不见了、笔记本也不见了,昨天晚上,它们都放在床头柜的。难道,那个衣人是真的?东西是被他拿走了?闹钟里,已经是十点四十七分,这会儿公司里,不知道月会开成怎样了?同事们都乱成一锅粥了吧?陈丁红也在发自己的火吧?许单走到窗前,雾雨天气来了,楼下地面湿漉漉的,小区里的树呀假山呀石凳呀都在雾中。巷道里人们走过,都脚步匆忙。可是,并不是人,是一套套的衣服在走,衣服里根本没有人。许单吓坏了,赶紧揉了揉眼睛,的确是人,是人穿着衣服在走。
许单啐一口,这真是中邪了!
他去找那套衣服,灰色的西裤、蓝色的衬衣。公司每年定做一次制服,分夏冬两套,女同事的是套裙和西服,男同事的是衬衣和西服。许单有公司的六套夏装制服,找的那套是进公司后发的第四套。那一年,陈丁红从另一个分公司调了来,前任老板把原来的秘书带走了,陈丁红没有带秘书来,一个月后竟然看中了还在财务部做会计的许单。那套制服,是陈丁红让许单试了样板,当场敲定的。因此,许单对那套衣服,就特别地珍爱了。
可是,房间里的几个柜子都翻过了,其他几套制服都在,就是没有要找的那套。许单不甘心,又重复着从头找,把柜子里的衣服,都一件件地扒出来,地上、床上、架子上,全都扔满了,猛地看去,真像是一张张从人身上剥下来的皮囊。
家里有几个衣柜,放置的大多是晓君的衣服。许单也觉得奇怪,晓君刚住进来的时候,还只有一个衣柜,可是这几年,晓君的衣服像会繁殖一样,一件一件地生长起来了。连同鞋子、帽子、围巾、饰物、皮带、手袋等等,它们跟随着晓君的脚步,陆续地走进了这间屋子,占据的空间也越来越大。随着晓君衣服的增多、空间的占领,反过来就是许单衣服的空间不断变小,他的衣服就像打了败仗一样,后来就只能退守到一个衣柜角落的几个格子里。许单衣服守护的空间越来越小,让他自己感觉到,好像也是他的身体,他这个人,在这个屋子里不断地萎缩了。
许单又想起了那个衣人,如今他在公司里,真的能代替自己把事情处理好吗?陈丁红喜欢喝花旗参茶,水装杯子七分满,加的花旗参得十二片,不能多也不能少,开会之前十分钟,就要把茶冲好,端到会议室。还有,陈丁红喜欢用铅笔批注文件,每天早上,就要提前给她削好铅笔。笔记本要摆在办公桌的正中,左边摆放的就是削好的铅笔,共五支,四支是HB,一支是红色的,右边则是她的眼镜、会议用的荧光笔。这些细节,他也会懂吗?
许单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捡起来,重新叠好,放回到衣柜里。要不然晓君回来了,不知道会怎样地跟他吵呢。这样叠着衣服,又想到这几个柜子里,那些衣服会不会也一下子活动了起来,喊着要把穿过他们的主人代替了呢?许单心里发毛,一股脑儿把剩下的衣服都塞进了衣柜。
又坐了很久,天色有些暗淡下来,屋子里如蒙上了一层灰。许单翻起手来,发现手掌手背手指缝里,都沾满了灰尘。那些半空中的浮尘,似乎是被激活了,都变成了生灵,拥挤、飘荡、躁动,占满了这个房子的每一道缝隙。原来,就在我们的身边,无数的生命一直在与我们共处。
晚上,晓君回来了,很吃惊,电话里不是说,今晚上公司有应酬吗?许单有些茫然了,电话里?我打电话给你了?晓君说,这就奇怪了,你自己打的电话,倒问我了?许单醒了过来,“哦”一声,对,本来是有应酬的,不过后来取消了。心里想着,难道是,那衣人打电话给晓君了?
回到房里,晓君脱下裙子,换上了轻便的衣服。许单看见的,却是晓君从身上蜕下了一张皮,那张皮就搭在椅把上,还带着晓君的倦容。
许单舒口气,说你看见我那套衣服了吗?就是那套灰色西裤、蓝色衬衣的制服。晓君皱眉想着,前几天洗过了吧。许单说,可是现在,它好像不见了。晓君说,就在这屋子里,能去哪里呢?
晓君开了电视,到沙发上坐下。许单心里到底忍不住,又说,如果一件衣服,它会说话,会走路,你觉得会是真的吗?晓君说,你乱说什么呢,衣服能说话能走路?许单说,我也不相信的,可是一套衣服,在人的身上穿久了,他慢慢就长成了人样,而这个人,就好像是我们的一个复制品,他能够代替我们去做很多事情。
晓君伸过手来,没吃药吗?这烧还没退。
三
许单病了,到了客房睡。他睡不着,一直在等;迷糊着刚睡过去,那衣人却回来了,打了个嗝。许单惊醒过来,那衣人就站在床边,一阵浓重的酒气和烟气。
许单喊,你回来了?
那衣人伸伸腰,说今晚上陪吴总了,到了浩天大酒店,你知道的,浩天酒店顶层那个旋转餐厅。许单说,看来,你很享受。那衣人说,我做的不过是你——也可以说是我们——一直在做的事情。我就跟你通个气吧,今天开了月会,陈总说你的讲话稿写得好。许单有些得意了,说那是当然的,我可是陈总钦点的秘书呢。那衣人说,那我就是秘书的一张皮囊。许单说,我还是不明白,我穿过那么多衣服,为什么独独你就可以活动说话了?那衣人说,我怎么知道呢?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。
随即,那衣人躺下了,许单的手臂,与它碰了一下,猛地打了个战,往旁边闪开了。这是从自己身上蜕下来的皮囊呢,可是对于他,又是那么陌生。他真是重新诞生出来的另一个许单?许单不觉又朝那皮囊移近了些,手在衣服上轻轻抚着,顺着衣袖而下,渐渐就触到了手,感觉有些软,有些凉。那衣人如触电一般,把手收了回去。
许单心里,突然又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占据,他的生活,被生硬地安放了一面镜子,让他时刻都看见了自己。许单想起了他的哥哥,他长许单一岁。那时候在村里,许单经常会跟哥哥到河里游泳。有一回下过大雨,河水涨起来了,哥哥还非得要下河,结果就溺水死了。许单亲眼看着,混浊的滔滔黄水,一下子就吞没了哥哥,后来连尸体都没有找到。难道是,哥哥的精魂回来了?许单不由得低喊一声,哥哥!
那衣人翻过身来,我不是你的哥哥,我的意思是,我们是兄弟,不过没有长幼之分。我和你,同时降临到这个人世,我们一直就居住在一起,居住在你这具肉身,只是你一直没有发现。从今天之后,我分离出来了,就可以替你去上班,这不也很好吗?许单说,但是,你毕竟不是我,而是一具皮囊,公司里就没人看得出来?陈总就看不出来?那衣人一笑,这个世界上,在外面活动的,谁不是一副皮囊?许单心里一颤,那衣人又继续说,你过去所见的,陈总、公司里的同事、接触的客户,都不过是一副皮囊,只是大家一直都不自知,而以为那就是对方本身了。就是你自己,过去也不过是我这副皮囊在跟他们交往而已。
许单一阵迷惘,就算是这样,我看你到底脸色苍白、皮肤透明,走起路来还有些飘摇,这些人们总看得出来吧?那衣人哈哈笑着,都在忙呢,谁有闲心关注你?就是有人问起了,我撒个谎,说身体有些不舒服,他们也就相信了。明天再出门,我还可以化个妆,脸上的这点瑕疵,就能掩盖七八分了。等过了最初这段时间,我渐渐适应了,所有的症状都会消失,我就会长得跟你完全一样了。
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,晓君喊,你在里面吗?许单吓一跳,赶紧把那衣人推到一边,是呀。晓君说,我听到还有另一个人。许单说,就我一个人,是你听错了。晓君说,那我问你,柜子里的衣服怎么乱成那样了?许单只嘟囔着,我要睡觉了。晓君喊,你给我装什么傻,你是不是翻过我的衣服了?许单恼了,我还没说你呢,你看柜子里,都是你的衣服,要不是这样,我的衣服怎么会不见了?晓君叫喊着,原来是怪我衣服多,你说哪个女人,没有几套好衣服的?我衣服多,不都是穿给你看吗?就是别人看到,不也是你的面子吗?许单没话可说了,好一阵,听到晓君气呼呼离开的脚步声。
这样的战争,已经上演几年了。许单曾经跟晓君提出过,那些实在不会再穿的衣服,就扔了得了。晓君不答应,说是衣服没有新旧的,多年之后再拿出来,旧衣服也可能成为新时尚。许单嘴上说不过,心里难受,就转向了暗里。就是趁晓君不在家,偷偷地把她多年不穿的旧衣服拿出去扔了。每次也不多扔,隔一段时间就扔一件,有些不知不觉的意思。晓君呢,竟然从没有发现过,可能是她的衣服实在太多,记不清了,又可能是她的关注点不在这里,而在新衣服上,因为每隔一段时间,她就会从外面带回来一些新衣服,作为新的成员送进衣柜里。因此,总有换下来的旧衣服,又挪到了扔掉旧衣服空出的格子里,而许单扔旧衣服的速度,赶不上晓君带新衣服回来的速度,直到衣服已经占满了现有的衣柜,晓君又提出来,再买个衣柜吧?想象着又一个庞然大物,闯进来占去屋子的一大块空间,许单已浑身发抖。后来,许单才突然悟到,原来这是晓君对付他的办法,她不揭穿你,也不跟你吵,她就是让你服输。
还有些伤怀的记忆。有一回,许单经过一家咖啡店,看见落地玻璃墙后晓君和一个光头男人对坐, 46 36185 46 16653 0 0 7264 0 0:00:04 0:00:02 0:00:02 7262亲密地交谈着。回来后,许单没忍住,还是问起晓君这个事,晓君说,那是她公司的穿衣顾问。什么?穿衣顾问?晓君说,衣服是人的门面,当然要有穿衣顾问了。一个人穿衣打扮,代表的是他的身份、素养,所谓“人靠衣装”,出去交际应酬,谁第一眼不是看到衣服?衣服人人都有,可是你以为人人都会穿吗?款式的搭配、颜色的映衬、饰物的点缀,学问大着呢。我呀,真想带你去认识一下人家,开开眼界,长长见识,像你这样,除了穿制服,还会穿什么呀?许单回想那个穿衣顾问,在咖啡店里就是一件黑色圆领短袖衫,紧身得贴着肉,也不见得多会穿呀,嘟哝了半句,又被晓君的话淹没了。要是你有钱,不要说穿衣顾问,服装设计师我都想请。女人穿衣,最忌讳“撞衫”了,要是有自己的设计师,衣服量身定做,那该多美呀……许单半张着嘴,终是败下阵来。
四
这天醒来,那衣人又去上班了。许单吃过饺子,在屋里久坐,又有些闲淡。桌面上有袋泡红茶,是有回跟陈丁红出差,在酒店拿了带回来的,他泡了一包,橘红的茶色在杯子里化开来。许单对喝茶没有讲究,但他喜欢看那杯子上缭绕的热气。只有在这样清冷的房子里,才能把热气看得那么精细,一缕一缕地,又一缕一缕地,往屋顶升腾。
一直以来,许单都渴望有这样一段充裕的时间,不需要对着文件、讲话稿、考勤表。他希望在这段充裕的时间里,完成一些私人的事情。如今,这样一段时间不期而至了,他感到的不是欢欣,竟然是恐慌。他问自己,想完成的那些私人的事情,到底是什么呢?他反复地问,却看不见,他真想扒开了胸膛,看看那些曾经渴望的事情,是否还在。
他就那样地坐在沙发上,看着对面墙上,发现了一道潮痕,那么白的墙上,那道潮痕有些浅淡,但他却发现了。这是壁虎爬过留下的吗?还是日光移动留下的?
恍惚间,许单又看见自己,一个人走进了森林里。四周是高大的树木,还有藤蔓缠绕,往上看是密集的枝叶,只有些小的阳光在叶缝间透下来。他看见自己不停地往前走,可以听到脚下踩出的沙沙声,他默默地记诵着走过的景致,还有那些平生都没有看见过的奇异树木。可是,每当停下来,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原地,他原来就在那里不停地转圈。他开始恐惧起来,树上突然飞起一只鸟,掠过了他的头顶。
都是因为那个衣人,自从他出现后,周围好像都变了。如今那衣人在公司里,真的如他所说,已经胜任了许单原本的工作吗?公司里陈丁红的办公室分里间和外间,陈丁红坐里间,许单坐外间,那扇里间的门通常半掩,许单从门口看进去,能够看得见墙边半个书柜,书柜顶上放着一只白色的贝壳,而陈丁红坐在书柜的斜对面,许单在自己的位置并不能看见。要是有什么事,陈丁红会喊出来,许单应一声,起身推门进去,恭敬地拿着笔记本,记下他老板的吩咐。
那时候陈丁红刚来,她对前任老板留下的布局,并不满意,一来就把办公室重新摆设了。而这只是个开头,接下来,她把公司的经营思路、销售策略、会议安排、绩效考核等等,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调整,她的到来就像自带着一阵猛风,把公司里许多大家已经习惯的事情,都刮翻了刮落了,几个月后,整个公司里,细到办公室的那面黑板、会议室的那支荧光笔、饭堂午间的糖水,都带上了她的痕迹。
然后,那天早上,陈丁红来上班,经过许单身边时,突然停住了。许单感到老板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,有些不自在了。终于,陈丁红说,小许,你站起来。许单就站了起来,看见了陈丁红的脸,她的眼睛里,是肯定的。陈丁红又说,你出来,许单只好又从座位上走了出来。陈丁红拉着许单转了一圈,又几处捏看了他的衣服。许单心里怦怦跳着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突然,陈丁红说,这衣服要换。
许单身上的制服,已经穿了三年多,陈丁红是嫌旧了吧。不过很快,许单就明白了,陈丁红的风,又刮到公司的制服上来了。
公司里除了本部,下面还有几十个站场,员工有几千人,上班都需要穿制服。虽然有不同的岗位,但制服都是西装、套裙,款式是统一的,在衬衣、套裙的袖口、胸前,绣有一个公司的图徽。当然,暗地里的区别,就是选料的不同,主要分三个类别:站场员工、本部一般员工一个类别,部门经理、总经理的秘书一个类别,副总经理以上、财务总监等公司高层一个类别。这几千人的衣服突然间要换,也不是个小事。
过了两天,安泰服装公司的龙经理就带来了十几个制服的样板,陈丁红让许单都穿了起来试。当穿起了灰色西裤、蓝色衬衣的那套,陈丁红拉着许单转了几圈,啧啧赞叹着。男的制服,就这么定了。
制服分发下来后,许单穿着那套衣服回去上班。陈丁红回来的时候,碰见了许单,又站着看了一会儿,微笑着说,今天很精神。许单感到自己身上,突然充满了力量。
从那天之后,许单也特别留意起陈丁红的穿着来,她是公司的老板,平时可以不穿制服的。陈丁红至少四十五岁了,可是她会打扮,看上去好像还不到四十。于是,每天早上,许单坐在座位上,心里总是有些怦怦跳,在等待着陈丁红的回来。当走廊外响起“橐橐橐”的高跟鞋刮地声,许单能够听得出那是陈丁红特有的声音。陈丁红走进来,许单喊一声陈总早,同时就会看见陈丁红的一身打扮,有时候是一件枣红色毛衣,外穿一件西服,西服上有胸花;有时候是一件米色的长大衣,搭着长长的锦缎围巾;有时候就是一袭黑色的套裙,配着白色的大翻领……然后,才看见陈丁红圆润的脸庞,扎起的发髻,有种高贵的美,不怒而威。总之,穿着是天天都会不同,就是同样的一套衣服,也会用纱巾、项链、耳环、手镯、胸针、丝袜、披肩、手袋等等,戴出不同的效果。这样一个老板,让许单赏心悦目,也有种高攀不起的感觉。
有时候,许单也会想象,在陈丁红的家里,该有多少个柜子,才能装得下她那些衣服鞋子饰物呢?许单的内心,就有了种惆怅,他还是想不明白,陈丁红怎么会选择他做秘书呢?
五
许单决定回公司一趟,他换上了公司的另一套制服,下了楼。
雾气霭霭。这座城市,每年一进入三月,都不失约的是雾雨天气,要持续大概一个月。马路上的汽车,雾灯都一律地亮着,整齐地散发着一圈圈的光晕。街面上湿漉漉的,能映照出人的倒影,路人走得那么慢,似乎是怕一不小心就踩着了地上的自己。雾气的掩映下,往远处看去,是迷茫一片,隔着一堵又一堵的墙;回头看眼前,却还是可以洞见,如仙气一般飘悠。许单伸出手去,却发现握不住当中的一缕。
只是两天没有出门,许单就觉得过去很久了。他坐在车上,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,似乎自己此刻的出发只是偷来的。他的那辆汽车、他的电话、他的钱包,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东西,都被那衣人拿去了。这一趟的路,是那么漫长,周围的景致,如梦似幻,就如走入了记忆的纵深。
……
——摘自中篇小说《衣人》,作者叶清河,原刊《创作与评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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